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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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庭有时候会像一面硕大而扭曲的镜子,照出来的人,各有不同的扭曲。 李玉珠就站在正中央,被家人挡住,她看不见镜子里的自己,只能靠眼睛看,这时候她发现,镜子里的和眼睛里的没什么不同。 谭绪清就站在她旁边,她搂着李玉珠的手臂,很紧很用力,袖子上的褶皱和她眼角的一样深。李玉珠在她有些浑浊的眼睛里看见自己,看见所有人,最后看见沙发上一脸不情愿的赵继生招手,语气热络,“大宝,你怎么坐那呢?几天没见mama了,不想mama吗?” 相比之下,赵继生的反应称得上是冷淡,他头都没抬,是李家逸给了赵继生一个声音他才不情不愿地站起来。刚走出几步,就被热心肠的李珅一把拉走,半推半就地站在赵福来身边。李珅笑得很是夸张,起哄说:“玉珠姐,你看你一家子都在这里了,不给个准话实在说不过去了。” “就是,就是,”赵福来的弟弟跟着附和,“嫂子,你就原谅我哥吧。” 有人开头,大家也就七嘴八舌地劝,劝她答应,劝她点头,劝她笑。谭绪清站在她身边没有劝她,只朝赵福来说:“你这才哪到哪,以为随随便便一个戒指就能了事吗?” “亲家母,那小李也得吭个声呀,”徐金花这次的声音没那么些刻薄,就像是换了个人,“你想要什么得说出来,福来才能知道,对不对?” 赵福来的膝盖倒是争气,第一回第二回,在地上一动不动,他抬着头的模样看着很是诚恳,不见丁点勉强之色,“玉珠,我在这里向你保证。以后我全心全意为你,好的都留给你。家里一切都你做主,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你说往南我绝不往北。” 谭绪清笑而不语,捏了李玉珠的手臂一把。 李玉珠这才开口,就像上了发条,“好啊。” 这一声应下,大家按部就班地庆祝,忙碌得像是舞台剧一幕结束换场,忙着撤换道具和布景,忙着对下一幕的台词。谭绪清带着她往赵福来身边走,赵福来和赵继生父子二人被推着往她身边来,他们被凑到一起凑出一个表面意义上圆满的一家三口——一家四口。 赵福来迫不及待地给她带上戒指,结果发现戒指圈买小了,根本进不去。他的笑僵了一下,趁没人注意,又把戒指摘了下来塞进口袋,小声说:“我……回头拿去给你换大一些。” 李玉珠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并没说话,任由他将手臂搭在自己肩膀上,两人又伸手去抱站在一边的赵继生,一家三口亲亲热热地挤在一起和身边所有人一样陷入团圆的怪圈之中。他们站在一起互相称呼彼此为亲人,仿佛真的是亲得不得了的一家子。男人们高声谈笑,女人们柔声附和,身体里似乎存在着的某种名为家庭的基因,能够让他们能自发地粉饰彼此之间所有的矛盾冲突,忽略彼此之间原本存在的距离。 以至于,看着如此和谐又违和,如此正常又荒谬。 李玉珠很难承认自己曾经是他们之中的一部分。 她出神时,弟媳凑过来喊:“嫂子给我看看你那钻戒什么成色?回头让我男人也给我带一个。” 赵福来听见了,空气像是停了两秒,连忙给了他弟弟一个眼神,这男人心领神会地把弟媳拉到身边,语气略冲,“真是的,说话能不能看看场合?要看咱回家让嫂子大大方方地给我们看不就完了,这会儿着什么急?” 弟媳嘟囔了两句不知道什么话,当即低下了头不再吭声。 好在这段插曲并没有影响太大,眨眼间又流动起来。李珅还推着他们说要给他们一家人拍个大合照,好好纪念。 李玉珠差点就笑出了声。 赵福来倒是一口答应,一把揽过自己的妻儿站在最中间,俨然一副家庭美满的模样。 谭绪清原本站在李玉珠身边,突然伸手过来替她整理额前散乱的头发,手指贴着她的脸,慢吞吞地把她的头发捋到两边。她就这么安静地站着,闻着谭绪清手掌心里那淡淡的苦味,垂下眼睛打量谭绪清凑近的脸。 母女二人四目相对,谭绪清避开了。 她眨了一下眼睛,舌根有些苦,心不在焉地跟着赵福来的动作,把手搭在赵继生的肩膀上。没留心,赵继生肩膀往旁边一缩,她的手落了个空。 相机咔嚓声一起,她听见了耳边有声音:“烦死了。” 戏一早散的场,中午为庆祝一家重归和睦,李家逸在酒店做东请吃饭。 谭绪清趁着这点间隙给李玉珠烘干了衣服,又念叨着风大,怀着孩子的时候格外容易着凉,额外给她戴上了丝巾和帽子。再仔仔细细地给她整理一番,精心地把她脸上的脖子上的瘀青遮去了大半。 “这样有些闷。”她伸手扯了一下丝巾。 谭绪清连忙阻止,又重新给她束好,“怀着孩子,要多看着自己肚子里的那个,别太任性。” 她面无表情地垂下眼睛,盯着谭绪清,轻声问:“所以,这是为了孩子?” 谭绪清像是没瞧见她脸色,面带喜色地应和,“都是为了孩子。”半点不提,遮住了瘀伤,他们就可以用表面上的其乐融融掩饰矛盾和冲突翻篇,气氛热络地坐在一块,说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 等倒了酒桌上,推杯换盏间,昨天,前天,在桌子咕噜噜转动的转眼间消失得一干二净。坐下的半个小时,每个人都忘记了一些东西,一点折损的自尊,一点不满,一点不耐烦,大家都拿出了自己最亲切的一面,只为了成为一家人。 坐在主位的李家逸总是喜欢谈到自己,他每个阶段都对自己能够拿得出手的最大成就感到无比骄傲,从前是稳定的单位,现在是起步不久蒸蒸日上的公司。身边坐着的李珅作为他的得力助手,李家逸说到哪,他就能接到哪,言谈举止看着和李家逸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比较巧的是,赵福来作为一个拿固定工资的机关工作人员,也能跟着附和两句。 “如果说升不上去也不用担心,过几年价格谈妥了,中间再活动一下,就能让你来接手继续合作,这岗位比提的那点工资实惠得多。”李家逸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李玉珠。 赵福来点头说是,“说得是,等过几年也是一个机会,我这人就是容易着急,让您看笑话了。” “知道你担心这里头出变故,”李家逸拖长了声音,茶杯空了下来,等着赵福来给他满上,“研究院那边李珅和他老师是稳得不能再稳,我呢也就是个给两边充当介绍的桥梁。这座桥一早就搭起来了,要拆,没个十年二十年,你以为那么容易啊。” “亲家公就是有本事。”赵有根给了赵福来一肘子,催促着他搭腔。不过话说到这份上,不能附和的几位开始尽职尽责地捧场,已经没多少接话的余地。 李玉珠从他们身上挪开视线,以徐金花为界,打量起桌子另一边天然和他们融不到一块的地方。这是另一个话题的地盘,在不断走动呼喊服务员的门口,在酒桌旁边窄小的茶几边,在年幼且淘气的孩子跟前。赵福来的弟媳追着那个圆胖的小男孩喂饭,好话说尽,这小男孩也吃不下两口饭,光顾着乱跑乱叫。 谭绪清坐在赵继生隔壁,一个劲地给他夹菜,要他多吃点。这个年纪的男孩难以融入男人们的话题,也无法安然待在女人们的地盘。处在一个无法被接纳的尴尬的过渡地界,表现在外的特征是沉默且充耳不闻,他抱着手机不抬头,谭绪清喊了他好几声也没有个回应。 李玉珠盯着跟自己隔了一个位置的赵继生手里那块黑漆漆的手机,暗自看着看他手指在屏幕上触碰cao作。她看着他在玩,下意识将手伸进了口袋,摸着自己口袋里那块冰冷的砖块。她的“新生活”就和这块砖一样,在他人手里时是飞跃十几年的高科技现代化产品,在她手里时则是一无是处的废铁。 比起高科技,她更倾向于去握住那台原本的旧手机。 这会让她产生一种将过去的自己彻底握在手里的错觉,杂乱无章的心跳声也会跟着慢慢落回肚子里。 见李玉珠走神,谭绪清拍着她后背关心道:“怎么了,玉珠,是不是不舒服?” “是有点,”李玉珠压低了声音,接着说,“可能真的是有些见风着凉了。” 谭绪清闻言,拧紧的眉头反而松开,“真该多给你带件衣服的,我让司机先送你回家休息。” “不了,”李玉珠摇头,“没理由在这时候扫兴。”余光看见李家逸盛了一块豆腐进碗里,她也打起精神,跟着吃那份豆腐,“这会儿我还有点胃口,得多吃点,不然等肚子里的闹起来,就什么都吃不下了。” 听她这么说,谭绪清也不勉强,“那你自己留心些。” “行。”看见李珅动筷子,李玉珠眼疾手快地跟着也给他给自己添了一点。 以前的李玉珠吃饭是个口味有点挑剔的人,她不吃鱼不吃腊味不吃很多的青菜。做法挑,口味挑,总以为自己觉得好吃的东西吃到嘴里才会让自己感到开心。那时候的她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会有这么一天,不论好吃还是不好吃,不论什么菜色口感,只要吃到嘴里能安心,她就能毫无理由的感到舒心。 吃过饭,李家逸发话说李玉珠和赵福来和好,应该回自己的家。而谭绪清这边的家,从这时候开始,多了个称呼,叫娘家。 李玉珠没拒绝,她沉默着,两手空空的来,也两手空空的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