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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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沙滚地,风烟漫天。 这片广袤荒芜的戈壁滩,零星的几株胡杨树还在坚强地屹立着,更多的是那些已经枯死的树木。 那些盘根错节的枯木静静地躺在地上,伸向天际,就如同饿殍的枯手。 托老天爷的福,大齐这些年不复有战乱、饥荒了。百姓安居乐业,边关安宁,塞外生民亦是如此。 “蘅主子,回营吧。”旁边人轻声提醒。 我勒马远眺,远处隐约聚集这一股力量,天边阴森森的,一片暗沉,那是沙尘暴即将来袭的征兆。 “回吧。”我收住远眺的目光,把这边塞景象留于身后。 我有一个人尽皆知的秘密,我是女帝的白月光,是她放在心尖上的人。 在她还只是大齐的嫡长公主的时候,我便伴在她身边,是她最亲信的人。 我为她扫清障碍,为她浴血奋战,终于在她十五岁及笄那一年,保她登上了皇太女的宝座。 而我,未来大齐女帝的心上人,却在她即将登基之时,死于宫变,尸骨无存。 世人皆说,女子耽情。不错,她以天子之躯,不立皇后,不设六宫,偌大的皇宫冷冷清清,连个优伶戏子都没有。 因为我生在兰陵萧氏一族,母亲是最低贱的戏子,连个名分都没有。而我生平最爱唱南音,从此宫墙之内,再无丝竹管乐之声。 五年了,自从女帝李瑛登基后,边关大小征战摩擦凭仍。 直到去岁议和,草原各部尊她为胡达可汗,关内关外一片祥和,再无外患。 我在此处的使命也终于告毕,打算回京。 我当年抛下阿瑛死遁的理由,很简单,也很荒唐。 因为她是天子。 我是她心中的白月光,是她自幼仰慕依赖的人,是她心心念念想要长相厮守的人。 可我拿不准,如果我真的承袭一身荣宠,在她登基称帝之时,伴在她左右,日久之后究竟会是什么下场。 宫变之初,早已探得消息,她与我执手灯烛下,一遍遍地诉说心中的不舍和牵挂。 她亲手为我系好衣袍,披上战甲,叮嘱我,千万小心。 我听她的话,很听很听话,格外小心,一场大战下来,身上除了微不足道的淤伤和刮擦,一处伤痕也没有。 然后我留下一个战死的音讯,带着心腹远遁而去。 此事纵使在萧家,也只有寥寥三人知晓,我的大哥萧伯嗣二哥萧仲平,还有表侄女萧丛。 如今我要回来,靖远伯府自然早早张罗着,小心翼翼地出城十几里迎接我。 外人只当是镇北将军萧仲平功成归京,整个伯府张灯结彩,一派喜气洋洋,城外接风的队伍却甚是低调。 二哥骑着高头大马,带着军士走在最前面,紧接着便是我的轿子。 队伍分做两头,二哥带着萧家军浩浩荡荡地风光入京,而我则被一路隐蔽地抬至萧家的别院。 别院还如以往一般布置,干净整洁,里面洒扫的婢子都是萧家信得过的老人。 在院落里迎接我的不是别人,正是我那机敏乖巧的侄女萧丛。 “丛,见过姑母。” “多年未见,丛儿已然亭亭玉立,变了副模样。” 我一身白衣,笑着从轿中走下来,萧丛看着我,低眉顺眼,规矩站立。 “姑母倒是一点没变,还如当年一般,光彩照人。” “就你会说话。”我偷捂着嘴,手中的折扇轻轻在她头顶上一敲,她也恢复了往日的调皮,冲我吐了吐舌头。 “姑母权且在此将就,待安排妥当,便回伯府住下。” “住在别院,也没什么,好歹比边关苦寒之地要强上许多。” “姑母辛苦了。”萧丛微微颔首,她说的是心里话,也是萧家人的心里话。 这些年我代二哥驻守边关,立下了大大小小的战功,总算是保住了萧家岌岌可危的勋贵地位。 新帝登基,没过多久就削勋夺禄,绝恩荫之弊。京内大小勋爵子弟,个个叫苦不迭。 女帝虽未继位时便杀伐果断,行事雷厉风行,但一开始就如此大刀阔斧地改革,尤其是人心浮躁未定之时,自然让整个应京上下惶惶不安。 尤其是女帝顾念最深的靖远伯府都在被削之列,群臣静观其变,不敢多言。 好在靖远伯府争气,次子萧仲平请缨镇边,击退北蛮,保一方平安,女帝便留了靖远伯府的爵位。 京城上下这才反应过来,原来女帝陛下的意思是占着爵位就不要吃空饷,不是非要把所有人都削平不可,于是纷纷踊跃效力,让子弟挤破脑袋在朝中求得一官半职,后代实在不争气的,家中便向朝廷多纳些捐,勉强撑起门楣。 削勋风波之后,便是连续三年的恩科,大量的寒门子弟通过科举进入朝堂,充盈自宫变血洗朝堂后的官吏队伍。从此之后,大齐上下无不称颂当今圣上贤明圣德。 想起这事儿,我便觉得好笑。 勋贵子弟,寒门学子,都不是如今这位天子想要的心腹之臣。她真正想要的,是女子为官。 果不其然,和北方议和之后,女帝便要召见萧丛。 皇齐一朝,帝后开国,约为平治天下。所以甫一临朝,便下了“平恩令”的国策,意为女子与男子同受天恩,可为官为将,为士农工商。 天下事哪有这么简单,最难的一道关,便是人心。 说女子与男子同恩,可封侯拜相,那天子呢?于是乎,几代下来,朝堂之上,几乎无女子立锥之地,平恩令逐渐成了故纸堆里的空文,而女子登内阁也演变为某些世家大族的先祖故事。 萧丛很争气,她是我尽心尽力培养的萧家继承人,才貌双全,刚一及笄便被女帝召入宫中,于司礼监秉笔。 “情深难负?” “是也。”萧丛故意持着酸腐文人的腔调,搁下笔。 我则立在桌边,沉吟半晌。 “陛下今日要召见萧家人,为二伯办洗尘宴,丛只来见姑母一面,这会儿该赶赴宫中了。” 萧丛简单向我施了礼,我便挥挥手放她离去。 我自己则对着窗外大好的阳光,盯着萧丛刚刚写下的馆阁体那娟秀的四个大字——情深难负。 这就是她对这些年,始终不肯设立后宫的回答吗? 何等痴啊…… 若她宫中多添几位须眉峨眉,有一两个美人常伴君侧,榻上多情,帐中意浓,免得晚上衾冷难眠,我此刻也不至于如此进退维谷。 这叫我如何重新站在她面前? 思来想去不得果,我终究颓然躺在榻上小憩,不再思量。 一直到黄昏,屋外冷冷的细雨顺着窗子不时飘来。 我被寒风激起,起身想合上窗户,可是孤零零的一人走到窗前,却靠着窗子坐下,默然落泪。 阿瑛要是知道我还活着,恐怕会恨透了我吧。 恨我这般心狠,顾虑萧家一门安危弃她而去,偏偏还是用如此虐人心的手段。 所以这些年,我在边关死战不退,最凶险的一次,敌人的弯刀直直地朝我面门劈来,眼看着就要命丧当场。 我当时望着那刀,一动不动,郑重地迎接早该到来的死亡。 在那一刻,我脑海中放慢的走马灯,出现的全是她的身影。 是我的心腹纵身护在我身前,替我挨了那必死的一刀。 从那天之后,我沉思良久,厚葬了心腹之后,以镇北将军的名号向女帝请与北方议和。 我还向她讨了封,让她给靖远伯府一个朝中官职。不出所料,她同意了。因为她知道,我以前最在意的便是萧家世代军户,没有入仕之人。 入仕……不知若是她在端坐天子位的朝堂之上,见到我的面孔,会是怎样一番心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