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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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家夫妇的葬礼安排在阴历五月十六号。那天葬礼上来了很多人,有高启强从来没见过的远房亲戚,还有抹着眼泪和死人称兄道弟的一帮伙计。这些人高启强一个都不认识,他最熟悉的还是高启明在工厂里交的几个朋友:这几个叔叔阿姨每次看见高启强带着弟弟过来,都给他们一人两颗糖吃。此时高启强拉着弟弟朝着来往的客人鞠躬,大多数人就那么从他们面前走过去,有几个眼熟的大人路过,在他们身边轻叹一口气,抬起哥哥的手,还是往里面塞两颗糖去。 高启强不说话,等大人们都走了,他把糖纸剥开,递给高启盛。高启盛茫然地看他一眼,哥哥说:“没事,他们家结婚都能吃,我们家死人为什么吃不得?快吃吧。”于是高启盛像个小狗似的叼走他掌心里的糖,还昂起头冲着哥哥傻笑。 不远处的树林里站着个小孩,高启强看见了,把弟弟放下,跑过去跟他打招呼:“安子,你怎么来了?”安欣躲在树后面,像个惊慌失措的小动物,战战兢兢地问他:“他们说……你是不是……也没有爸爸mama了?” 高启强愣了一下,捻了捻两片汗湿的手指,又揉一揉他的脑袋,说你看,这样我们不就是一样的了吗?谁知道安欣却躲开他的手,忿忿地背过脸去。 “谁要你和我一样……” 高启强没有听清那句话,刚想让他重新说一遍,身后传来大人的呼唤,他不得不丢下安欣跑回去。葬礼上,高高的幡旗掀起红红的浪,安欣盯着那只红旗,手里紧攥着一只木头做的人偶——那是他叔叔送给他的俄罗斯套娃。 高家大人走后,突然一帮子没见过的男男女女挤满了高启强的家,七嘴八舌地为三个孩子“寻找出路”。高启强坐在沙发最角落抱着meimei,高启盛紧挨着他,在这个他们居住了十几年的小屋子里,头一次感觉他们才是屋子里最陌生的人。 几个大人讨论出结果,没顾得上询问高家大哥的意见,就把三个倒霉孩子打了包送到一户同样贫苦的人家。高启强顺其自然地接受这些变化,就像他顺其自然地接受自己在高家出生、又顺其自然地接受高家的灭亡。 新家庭姓的是李,一开始想让高家三兄妹跟着他们换姓氏,高启强不肯,高启盛跟着哥哥,也不肯,更别说只有三岁的高启兰。见他们不愿意,李家夫妇只好作罢。他们家干的是裁缝生意,女人拆线缝衣、男人奔走经营,本来过着自给自足的日子,高家三兄妹的凭空出现,无疑打乱了他们家的节奏。为此高启强本应该感激不尽,却无论如何不肯改掉“高”这个姓。他于心有愧,所以早早地辍了学,跟着李家学生意。 李家的女人是窈窕淑女高傲性子,嫌男人的手粗不让学勾线,于是高启强只好跟着李家男人学进货、学招揽生意。他那时还有着白白净净的一张脸,学得又快,过不几天学会了油嘴滑舌,在供应商跟前“jiejie”“jiejie”地叫两声,那家jiejie就给他便宜几块钱,积少成多,省去的就不止几块钱。李家男人因此很中意他,愈发带着他历练,跟李家认识的人背后都说,小高就是老李的继承人。 高启强听了很高兴,因为他心里头打着算盘:老李头今年已经五十七,干这行的还有几年好活?不知道。李家干了这些年,也还是有点家底的,只要他等得起,这些家底迟早是他们高家的。抱着这个小算盘,高启强更加卖力地干活。有几次帮忙拆线拆得手划出道血口子,高启盛见了哭着说哥我不上学了,在家帮你做生意,被高启强毫不犹豫地打了一巴掌。从那以后,高启盛再也不说“不上学”一类的话。 安欣还是照常从市里跑来找高启强玩,偶尔学校里打扫卫生,就来得晚些,高启强在裁缝店门口等他、在进货的路上等他、在高启盛放学的路口等他。安欣给他说学校里的故事,给他讲上学有多么多么地无聊,但高启强听着心里总有憧憬。他是个聪明孩子,人人都说他聪明,一点就通。高启强在学校里的那段日子没好好学过,总是睡觉、打架、开小差,如今离开学校了,却满是怀念。高启强在心里唾弃自己俗气,像平凡人一样,失去了才懂得珍惜,但唾弃了一会儿便释怀了,因为他发现自己确实是个平凡人,而且是比平凡人还要更平凡的人。 高启强没有什么能回报安欣的这些小故事,于是专门去跟李家女人学了钩针,自己织了些小玩意儿,送给安欣。安欣拿了,心里欢喜,嘴上却贱嗖嗖地说些玩笑话:“呦,阿强的手艺愈发好了,李家那女的怎么不让你学针线?我看你勾得比女的还好~”高启强踢他一脚,然后再老实地告诉他,李家阿姨的针线是京海一绝,那不是什么人都学得了的,我手上给你做的这些,不过师承她的一点皮毛。 安欣把那只钩针的小老虎勾在手指上,放在阳光底下;吹一股风,那老虎就动一动,栩栩如生。 李家女人对外人端庄,对家里泼辣;高启强好几次看见他拽着李家男人的耳朵进房间,接下来就是一顿拳打脚踢。李家男人总是憨憨笑着走出来,高启强这时候就想起早些时候他爸打他妈的样子,他妈老是跪在地上哭,可是李家男人不跪也不哭,反倒笑嘻嘻地走出来。高启强问他为什么呢?他说他老婆早些时候过了一段苦日子才嫁给他的,我没钱没势,叫她又过一段苦日子,她小打小闹也是正常的,我甘心受着。高启强听了心里一阵莫名的感觉,说不出来,只是酸酸涨涨,像吃了过期的黄瓜。他离开裁缝铺去广州进货的路上也在想这件事。大巴车上,有人拍打他的车窗,把他的神又敲打回来;他低头一看,安欣正在外面冲着他笑。 不一会儿安欣蹦跳着跑上车来了,毫不客气地坐他旁边,问他:“阿强,你想什么呢?”高启强不知道怎么跟他说,说了安欣能明白吗?他是大户人家的人物,他哪里明白这些?最后他编了一个谎:说我家进了蟑螂,我在想怎么解决呢。安欣听了跟他说我家有杀虫剂,效果很好的,你要吗?你要了我去给你喷。高启强笑了,说你把杀虫剂给我不就得了?人还过来干什么?安欣嘻嘻笑,说我就是想去你家。 安欣问他你要去哪?高启强说广州。安欣立马说我要和你一起去,高启强说你不上学啊?哦对,今天放假……不对,放假你也不能乱跑啊?安欣也不说话,反正也不可能走,车已经要开了。他心里想的是,跟着你就不算乱跑。 那一天高启强和安欣一同坐在离家两百里的大巴车上,家里的小盛在写作业,小兰在学画画。他有些时候觉得安欣也是自己家的一员,有些时候又觉得不是:他跑过来找自己、窝在自己肩头睡觉的时候就是,跟他说暑假安长林要带着他去海南玩的时候,他又觉得不是。安欣问他你来吗?你可以把小盛小兰都带来,我们一块去海边。高启强摇摇头,说李家还需要他呢,这样吧,能带小盛小兰去吗?他们长这么大了还没去看过海呢,你带他们去看海吧。 安欣看着他,觉得他的目光艰涩又漫长;他想要高启强看自己,可高启强的目光只有远方。 回家以后高启强和高启盛说了这件事,原本以为他会欣然答应,没想到小崽子却生起了气,问他是不是打算不管他们、把他们抛给安欣了?高启强说怎么可能?还不是为了让你们去见见世面吗?高启盛还是不服,说那怎么不是你带我们去?高启强就说他忙着呢哪里有时间去海南?高启盛赌气说那我也不去,你不去你meimei谁来带?meimeimeimei,说到底还是为了meimei,我们家到底为什么有个meimei?高启强佯怒骂他:“闭嘴!那是你亲meimei!哪有哥哥不爱meimei的?”高启盛撇撇嘴看向楼上的小床,在看不见的地方轻轻叹了口气。 安欣带着小盛小兰走的那两天李家女人病了,男人忙着跑店,高启强一边经营着店里的生意,一边临阵磨枪似的跟病在床上的李家女人学缝衣织线。李家女人嫌他做得慢、手笨,高启强小声说了一句这还慢啊?挨了女人的一记打,长竹针打在头上,没一点实质性伤害。高启强白天跟她学完,夜里偷来她给自己补过的衣服,偷偷学她的针脚,第二天女人才稍微满意一点,说这还差不多。其实高启强知道,女人夜里偷偷地哭:她病得危了,又放心不下自己忠贞了一生的事业,满心想看着高启强快些成长了、继承她的事业,她才好放得下心。就这样,高启强一边揣着李家女人的针线、一边跑着李家男人的货路,跑成了李家的顶梁柱。 安欣带着小盛小兰回来的那天,李家女人病危了,高启盛这边刚放下行李就要带着meimei跑去医院。从病房楼道里他看见哥哥的背影,其实就薄薄的一道影子,风一吹就要晃两下似的,可是到底没晃。高启强的影子深深地扎根在地下,从来也没有摇过。 他拉着meimei走过去,拉哥哥的手。高启强很快回握他——他的手上浮一层薄汗,冷冷地附在高启盛手心。高启盛抬起头看他的哥哥:还是没有表情的一张脸,像当年高家夫妇走的时候一样。 李家女人大名叫秦若兰,很漂亮的一个名字,平生最爱的就是针线。听人总说她先前嫁过一个男人,受了很多苦;那男人早逝,她才嫁给的李家。其实从那时候开始她已经落下了病根子,医生建议她在家修养,她放不下店里生意,非要亲力亲为,这才导致了病情的恶化。越来越差的身体也坏了女人的好心情,导致她隔三差五总要拿男人出一顿气才好。男人知道她心里痛苦:她舍不得他也舍不得铺子、她舍不得所以她才打,想靠暴力手段留下点什么,但其实她又哪里还有力气?所以男人总是一声不吭地受着。人家来来往往的邻居看见他身上的浅浅淤青常笑话他,说老李你家母夜叉又来讨你的债啦?他总是笑,带着点骄傲地亮出淤青给他们看,说“讨债是真的,但是什么是母夜叉?”邻居们听了都笑,老李自己也跟着笑。 女人走了以后,男人出了一趟远游,走的前一天把铺子交到高启强的手里,一声不响地走了,这一走就是八个月。高启强守着铺子,经营得风生水起。周围的邻居们都说他是李家的亲生儿子,继承了女人的手艺又继承了男人的生意经,只有高启强自己心里知道,他们口中的“亲生”是他用日复一日的奔波和夜半三更的学艺缝上的、是男人的脚和女人的血给他补上的——他的“亲生”不是天生的,都是后来才填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