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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第二章



    许枝是来到我办公室的第一位病人,也是唯一一位。

    那天下午我忐忑不安地在办公室来回踱步,拿来扫把抹布将办公室的边边角角收拾得一尘不染,又反复调整、摆弄桌上的档案、电脑、文具,使之鲜活又不失规整。

    那是一个刚刚下完雨的午后,病人和医护都挤在公共的休息区域,闷热、潮湿的氛围在空气中回荡,老妇的喃喃自语、老头的驻足凝视、青年人的惴惴不安在室内无声地交织。

    这样的日子,注定发生些什么。

    何护士将她从一楼的公共休息室带到了三楼我的办公室门口,我听着那“哒、哒”的脚步声不紧不慢地、越来越靠近我的屋子,我没由来地燥热起来,仿佛即将接受审判似的。——终于,何护士推开我虚掩的门,交代几句后便转身离去,房间里便只剩我们二人。

    她进来的时候一侧衣袋鼓鼓囊囊,我知道那里一定装满了折纸。许多个午后我都坐在休息室的另一头悄悄地观察她。大多数时候她都是一个人,偶尔也会有年龄相仿的病人坐到她的身边。如果我是一位病人,或是一位访客,我一定会走上前询问她关于纸鹤的故事,或者至少与她闲聊一些无关的话题,比如连日的阴霾、即将到来的雨水。

    可惜,我不是。我清醒地知道自己是一名实习的心理咨询师,我不可以在一个未经商议的午后鲁莽地闯入病人的舒适区,任何不专业的行为也许都将导向毁灭性的结局。

    我只能小心翼翼、慎之又慎。

    “你好,请坐。”我急忙收起千种思绪起身,尽量稳住声线,“我是苏漫,新来的实习心理咨询师,你可以叫我小苏。许枝,对吗?”

    “是的,小苏。”她从善如流地坐下,没有过多的话。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南方的口音。我却从那两个字中听出一丝柔软。似乎她口中的小苏,和张主任、何护士嘴里的尚未本科毕业的、初出茅庐毫无社会经验的小苏,不是同一人。

    还未等我在老套的开场白中开口,她却突然问道:“是‘苏溪亭上草漫漫,谁倚东风十二阑。’里面的‘苏漫’吗?”

    “是的,这是我母亲给我取的名字。”我的目光惊异了一刹,很快便寻到一个话题,“那你的名字呢?有什么典故吗?”

    “我的名字是我自己起的。准确地说,是和一位······发小一起取的······。”她的手指像语句中的不安一样绞在一处,连着衣物缠绕在一块。

    “她的名字也一定很好听。”我点点头,从她的神色中我察觉到一丝······迟疑?悲伤?我记起档案袋里那位被称作“星星”的逝者······或许与她相关?那一瞬间紧皱的眉头令我望而却步,迅速拿出我准备好的开场白,试图用一种平和的语气引导她的倾诉,“最近有什么事情想要与我分享吗?”

    我草草地在纸上记下关键的信息,便迅速转过身子面向她,露出一个舒心的笑容。

    “最近总是在下雨,医院里也来了很多新人……她们拿走了我的纸鹤。”

    在我疑问的注视下,她像一只正在筑巢的鸟儿,将一只只纤细的纸鹤珍宝似的从口袋中拿出,细心地抚平它们身上似乎并不存在的痕迹后,又将它们光洁的羽翼展开,在我面前排成光怪陆离的队形。它们颜色各异,大小不尽相同,轻盈的身躯让我屏住呼吸,似乎轻轻吹一口气它们就要飞走了。

    这时窗外下起淅淅沥沥的雨,潮湿的气息顺着窗子的缝隙蜿蜒进屋内,缠绕上我的鼻腔。我注意到她修长而节节分明的手指、衣袖里晃荡着的嶙峋的胳膊,我的目光悄无声息地钻进她的袖口——还好,那里没有令人触目惊心的猩红色伤口,漆黑的长发就那样飘在她的胸前、衣后,随着她的动作摇摆起来。

    “我很抱歉,医院的清洁工一定是新来的······还不太知道这对你很重要。”我几乎就要伸手拿起离我最近的那一只浅粉色、薄如蝉翼的纸鹤,这样的手工作品竟像是被赋予了生命一般,它看起来小巧、忧郁、内敛,与身后五颜六色的、用粗卡纸折出来的兄弟姐妹们格格不入,像是要逃离那个大部队一样。随着我越来越靠近的“砰、砰”的心跳声,它似乎左右摆动起来,像是有了浅浅的呼吸。

    “是的,很重要。”她的眉眼向下摆去,像一只淋雨的小猫,瑟缩地将真实的自己藏在一个无人知晓的角落,“我为她们祈福,她们却弄丢了我的纸鹤。”

    我不确定她口中的“她们”是谁,也不确定自己是否是帮凶中的一员,“你在为病人们祈福吗?”

    “准确地说,是为所有人。”她略一停顿,接着说道,“你听说过一个传说吗?如果一个人能在一年之内折完一千只纸鹤,她就能获得一个实现愿望的机会。”

    “可以展开讲讲你的纸鹤和你的故事吗?你一定已经折了很多纸鹤,对吗?”我在纸上记下这重要的一点,而后将身子完全转向她去,沉浸在她的语句与故事里。

    “我想,我早就折好一千只纸鹤了。”她的眼光扫过桌面上大大小小的成品,向我露出一个牵强的笑容,“可是,你知道的,在病房内堆满纸制品是不符合医院的消防规定的,她们总是隔一段时间就‘帮助’我打扫一次房间,等我晚餐后回到房间,除了我藏在衣柜里的那些,其余的全都消失了。”

    她幽幽地叹了口气,仿佛是劝慰自己似的再度开口道:“其实,哪怕她们不扔掉我的纸鹤,我也不记得我一共有多少只纸鹤了——我的记忆变得越来越差,我总是忘记昨天、前天,或者上周叠了多少只纸鹤,哪怕我拿纸笔写下来,它们也会跟着我的记忆一起消失在某个午后——我只好从头再来。有的时候我会想,如果我叠得再快一些呢,如果我一天之内就能叠一千只纸鹤呢,可当我越叠越快,便越是发现,哪怕我不眠不休,一天也叠不了一千只纸鹤。”

    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语句也断断续续起来,声音里的哽咽被她小心地藏起来,在几个深呼吸之后了无痕迹,我仿佛看见七年前刚刚入院的她,像小孩一样裹在被子里为失踪的纸鹤们伤心落泪,哪怕现在三十五岁的她镇定地为我讲述这个故事,言辞里的伤感和惋惜也没有随着时间而褪色。

    我想要去润色一些语句,可开口只有乏味的安慰;我应该为她递上纸巾并引导她讲述更多,可她在短暂的沉默后向我抛出了一个问题:“你知道每个人都有颜色吗?”

    “你是说色彩情感理论吗?比如红色代表活力、蓝色代表平静这些?”我对上那双如墨般的眼睛,有一瞬间仿佛忘记了呼吸。

    “差不多吧。”她伸手捏起一只纸鹤的翅膀,让它摊在掌心的中央,顺着她小臂细腻平滑的曲线搁浅在我的眼前。它是深蓝色的,远比晴空时的天空要深沉,更像是浩瀚无垠的宇宙空间,它的羽翼下藏着密密麻麻的小字,像是从杂志上的广告页裁剪下的纸张,有力的同时却让它变得笨拙、古板。“这是王院长。”我想起他深不见底的笑容,默默地点了点头。

    说着她拿起一只浅绿的、用幼年美术课上的那种卡纸折成的纸鹤继续放入我的手心,“这是张主任。”或许是因为张主任总在摆弄些花花草草?接着一只淡黄色的、比前面两只小得多的纸鹤被塞入二者的空隙之间,她解释道,“这是小何护士。”

    我被她带到一个五彩斑斓的世界,夺目的光辉从一只只纸鹤身上晕染出来,几乎将我狭小的办公室染上华丽的色彩,风声、雨声都被隔绝在我的掌心之外,而那一只只孱弱的、细小的纸鹤颤动起来,丝丝缕缕的摩擦声像是它们微弱的呼吸。

    而她毫不吝啬地、源源不断地赠予我更多。我尝试套用一些色彩关联理论或色彩人格理论去解释她的天马行空,可当越来越多的纸鹤摆入我的手心、几乎堆成一座小山时,似乎没有理论能够适用到所有人的身上。我又接着尝试着去观察纸张的材质、大小、厚度,可每当我有一些似是而非的结论时,便会出现一两只突兀的小家伙打断我的沉思。

    她当真是为所有人都折了纸鹤,甚至包括了我,她特意留在桌面上的那只粉色的、距离我最近的纸鹤便是为我而折的,“这个,粉色的,很适合你。”

    我轻轻地将那一只只馈赠摆回原处才接过那小小的、极为纤细的一只,用耳语般的声音向她道谢,“谢谢你。”

    “你看起来总是很孤单、又有些悲伤。”她破天荒地做出了解释,歪着脑袋看向我,“哪怕你总是和小何护士待在一起。”

    我惊异于她细致入微的观察力,这时候我不禁开始怀疑这是否算是作家的天赋,能够洞察所有人的精神内在。又或许,因为我们都曾失去生命里最重要的人。

    “为什么是粉色呢?”我注意到一些病人的纸鹤是由灰色的报纸折成,而灰色通常被视为单调、沉闷,但粉色——大多数人会联想到温柔与浪漫。

    “感觉。”

    “那你呢?”我用一种平和的语气问道,“你是什么颜色的呢?”

    她摇摇头,上半身陷在我为她准备的座椅里,遗憾道:“人是无法看见自己的颜色的。”她闭目靠在椅背上,眉头紧皱,手指轻颤,过了好一会儿才再度开口,“星星是白色的,她永远是白色的,我没见过比她更纯粹的人了。”她的眼角变得湿润,同时嗓音却嘶哑起来,“我喜欢叠千纸鹤,然后将它们围在我的身边,好像星星还在我的身边。”

    “所以······最开始,你为星星而折纸?”我稳住我的声线,尽量不去打扰到她。

    “是的。我许愿、我千千万万次许愿:我希望她下辈子出生在一个好人家,身体健康,长命百岁。”她开始无声地抽泣,将脸转去一边,似乎是不想让我看见这狼狈的一面。“我想,如果愿望真的能被实现,星星一定、一定会很幸福的。”

    说到这里她的嘴角止不住地上扬,可泪水偏偏绕过她的唇,排着队往衣领里掉落,很快便在她大幅度的胸口上连成一片。我为她递去纸巾,停留在她一睁眼就可以看到的地方。白色的大褂和蓝色的病号服之间,永远应该是理智、克制的,而我却像是一只迷途的羔羊,跟随在她跳跃的思维之后,无法触及她,更别谈帮上她。

    我举着纸巾,静静地等待着,在这个阴雨天数着日光的角度,一寸寸地挪过她的眉间。她的五官像她的人一样平和而清淡,每一处恰到好处的不多不少,像是天上谪仙一笔勾勒出的墨色山水画。衣衫和发丝间散发出淡淡的、令人心安的气息。

    许久后,她接过我的纸巾擦拭起来,断断续续地说起后来的故事:“直到有一天,大概两年前吧,我意识到星星如果投胎了,应该是个七八岁的小女孩了,我的愿望就实现了,但我没法停下来,太久了、我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如果手里不抓着点什么,我好像一整天都是行尸走rou。”

    她抬起头,用那双孤寂而绝望的眼睛看着我,“从前、从前哪怕会忘记我具体叠了多少只纸鹤,至少有一个模糊的印象,但我停下后,像是活在一个玻璃罩子里,看什么都隔着一层雾,我不记得一整天都干了什么、吃过药了吗和谁说过话。我浑浑噩噩,连梦见星星都会忘记——后来,张主任建议我还是继续折纸鹤,也是从那时候开始,当我抬起头,才发现其实每个人都是有颜色的,每个人心里都有很多愿望。”

    “小苏。”她用一种苦涩的、湿润的嗓音唤起我的名字,“你也是。”

    “谢谢你。”我喜欢她跳跃的思维、异想天开的想法和同情泛滥的善良,可我越是靠近她,便越是能感受到她骨子里的痛苦——那痛苦经年累月地腐蚀她的身心、夜以继日地折磨着她,以至于那漫出来的泪水都经历过千锤百炼,“你也是。”

    “谢谢你愿意跟我分享你的故事,谢谢你的信任。”我像是一只失神的蜜蜂,迷失在一片又一片的花海里,她和她的纸鹤是那样的纯粹又充满爱意,如果可以,我宁愿化作西西弗斯一遍又一遍地推开她心上的巨石,可惜,原定的一个小时已经大大超时,我不得不说出那句老套的台词,“如果你没有别的问题的话,我们这次心理咨询就结束了。”

    “谢谢你。”她起身,像雨天的鸟儿一样将那些纸鹤护在怀里,出门向右转去,我想她是要回房间静一静再下楼吃晚饭。

    我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