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 高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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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俺这里吉、凶未可知,她!” “她那里生死、应难料——” 钟离步履匆匆,途径绝杀院,弹唱声越过青藤堆叠的院墙,直直地往他的耳朵里钻。流光姑娘豢养的戏班子今日唱的是《林冲夜奔》,点这一折戏的人有意无意钟离猜不到,但他心里揣着事,便怎么听怎么晦气。 他心思电转,脚下步子不停,近半个时辰过去,终于下到了山脚,又掠过了十一扇大门,才望见最僻静处,那一座门前刻着“隐”字的院落。 地杀院不像城主居所冠芳宫一样戒备森严,钟离径直进了主屋,朝书案后正执笔临写之人一拱手:“主子。” 墨笔一顿,姽婳城新晋的地杀,这座淬着毒的花园中最特殊的一枝芳华——丰息公子,抬起了一张绯红微汗的美人面,嗓音微颤道:“长安。” 水蓝色留仙裙掀起又垂落,书案下钻出一个人,面容白净,马尾微微蓬乱,唇边还沾着些暧昧的水渍,正是丰息的影子长安。他匀了匀气,问:“主子的功课写到哪里了?” “出暗入光……含羞隐媚。” 望文生义不可取,却偶然地与眼前春色无比契合。饶是知道沈休文写这一句的本意,钟离还是臊红了脸。 地杀没有修炼武功的资格,只能靠这些色艺功夫完成任务。这一出是姽婳城的姑娘们练惯了的,有个雅名叫作“蝶恋花”,磨的便是欲海浮沉中也能完成任务的定力。 可城主这次派下的任务,单靠定力几乎没有完成的希望,就差明说要让主子去送死。丰息见他愁眉不展,道:“姹萝给我出了什么难题?总不会要我去刺杀舅舅?” 姽婳城的丰息是无根的浮萍,但若添上那个情势所迫不得已隐去的兰字,这句“舅舅”的指向便堪称至尊至贵,正是月前失踪的雍州二公子生母的胞兄,当朝东帝淳禧帝。时下大东虽式微,委托这一桩任务的客人却还没有大逆不道到这种地步,钟离摇摇头,从怀中取出一张纸条,呈给丰息看。 纸条上只有四个字:“太阿息声”。 丰息秀眉一挑,一边接过长安奉上的丝帕轻拭面颊,一边沉吟道:“太阿……那是冀州王子皇朝的佩剑。此人以一个,傲,字闻名,文武兼精,年仅十六便铸太阿以示匡定乱世之志,深得冀州王喜欢。我落水前已听闻冀州王有意立储,看来,有人坐不住了。” 长安接口道:“太阿是威道之剑,剑铭乃是出炉时天然成形,是天地大道认可剑主的象征。皇朝深以为傲,剑不离身,凡所过处,人皆闻其鸣于鞘中,民间议论纷纷,都觉得是神剑在渴望随主征战。要太阿息声,自然是要杀了剑主。” 丰息揽过案角的一面錯金嵌玛瑙圆铜镜,漫不经心地自照片刻,道:“跟顶好的武太傅学本领,被顶娇美的婢女伺候长大,你们说,凭我这张脸和不入流的手段,能不能取他性命?” 两仆自然最向着他,但此事太险太难,只有默然。 丰息指尖在那四个字上摩挲片刻,突然点了点其中的“息”字,展颜一笑:“这任务落在我手中,也算是我和皇朝的缘分。” 五日后,洛城,落日楼。 初夏时节,有水木之荣,而无断鸿之声,决不会扰了欢宴的雅兴。洛城地处东商交界处,离冀州亦不算远,这落日楼兼具了大东建筑之雅,和商地饮食之美,很受权贵宴饮青睐。祈云王域遣人和冀商两州商谈岁贡事宜,就将地点选在这里。 曲水流觞庭中,上首坐着大东特使,右边商臣以商州世子为首,而左下首领着臣下端坐的,却是冀州的皇朝公子。其中的计较纷繁,冀州来使心安理得,商州之人也不敢多言。 丝竹飘颻,丽人翩跹,作翘袖折腰之舞。中有好女,体如游龙,袖若素霓。真个似嫦娥醉月秋波送,瑶姬倚风入梦来,观者无不倾倒,飘飘然若游云梦大泽之中。 一曲终了,特使唤那女子问话,待她上前,众人细观,心中又是齐齐一荡——果真是鸦发雪肤,琼鼻绣口,无一处不美。眉宇间还有些青涩,却带着罕有的英气,更添风致,足可想象日后该是如何的风华绝代。皇朝虽不至于像特使和商臣那样垂涎三尺,但也心生羡慕,只听特使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舞姬款款一拜,说话间,娇柔与得体的尺度拿捏得极好:“回大人的话,奴家惜枫,是教坊的舞内人。” “听你口音,应是雍州人氏,都说武在冀,舞在雍,果然不错。可有婚配了?” “奴家今年刚满十四,不曾许人。” 此话一出,特使的志在必得已显而易见:“你这等姿容,没在教坊可惜了,本大人给你个恩典,来伺候……” 就在这时,庭中惊变! 乐班之中,有人趁席间主宾心神都在那舞姬身上,摸出了袖中藏的手弩,精钢短箭直冲皇朝咽喉而去! “皇公子!” “公子!” “公子小心——” 四面八方响起惊呼,而其中最孱弱的一道,竟最奋不顾身地扑了过来,拦在皇朝面前。情急之下太阿根本来不及出鞘,皇朝果断抱住那纤柔的身躯就地一滚,堪堪躲过致命的杀机。 钢箭锋利的侧棱划过搂着他肩头的玉臂,一缕鲜红蛰痛了少年公子的眼。刺客一击不成毫不留恋,纵身翻檐而去。抓捕自有护卫cao心,皇朝将怀中娇躯一把抱起,伤口一经牵扯,更是血流如注,急得他一叠声唤着作陪的地方官,速传最近的医馆良医来此。 女儿家身娇怕痛,郎中缝合前先用了麻沸散,待惜枫再睁开眼,已是入夜时分。床边侍候的婢女眼尖,看她手指微动,便欢欢喜喜地去了隔壁上房报与皇朝。大步流星使得衣袂翻飞,惜枫只觉得眼前刮过一阵紫色的风,随即便听得一声微哑又不失温和的问话:“姑娘感觉如何?可是还痛着?” 即使面对着一名贱籍女子,皇朝依然守着礼数,只是垂手站在床前,低头探看她的面色。反而是惜枫,颤巍巍抬起了完好的那只手,怯怯地抓住了公子的一段袖角。 细白的柔荑抚上紫衣的那一刻,挎在皇朝腰间的长剑突然发出一声嗡鸣,开始剧烈地震颤,剑鞘上古朴的四神纹仿佛游动起来,有如活物。 皇朝连忙按住剑柄,英挺眉宇浮现赧然之色:“让姑娘见笑了,本殿虽自诩太阿之主,但这剑鸣并非我能完全控制的,民间传得神乎其神,其实我也颇为此苦恼。” 他解下佩剑,将其稳妥置于外间桌案上,才又回到床前,说:“今日席上蒙姑娘相救,柔弱之躯下竟有一副侠肝义胆,本殿钦佩不已。姑娘可有什么想要的,定无不应允。” 金银财宝,田宅仆从,以区区一个舞女的见识,能说出什么冀州公子都应承不下的要求呢? 方才攀附的小手向外间虚虚一指,只听少女柔声说:“奴家,想要公子的剑。” “姑娘说什么?”皇朝还以为听错了,笑容里添了几丝勉强。 惜枫苍白着一张小脸,却坚定地重复道:“太阿剑。” 皇朝笑不出来了,比起冒犯,他觉得更多的是荒唐。一介女流,要太阿剑作什么?莫说挥舞,怕不是提起都勉强,压折了细瘦的腕骨,可就再没有惊鸿一舞可供赏玩了。他耐着性子问道:“姑娘会用剑么?太阿沉重,恐怕姑娘难以掌控。” 只是刹那,他看见那双明眸里泛起一阵雾气,潮润了浓密的睫羽,又浸染了他的衣襟。明明占理的是自己,皇朝却有一瞬觉得普天下都亏欠她。 惜枫垂眸看向伤臂,哽咽道:“奴家自知卑贱,不敢奢望留在公子身边服侍。可身子落了疤,回到教坊便再也不复从前金贵,少不得要被卖往官家或是商户为奴为婢,任人欺凌。纵得钱财脱籍,可抛头露脸这些年,走到哪里才能躲开世上那些虎啊狼啊的利眼跟爪牙呢?奴家怕呵……” “人们都说公子的剑,乃是天赐的神兵。也许唯有时时抱神剑在怀,奴家才敢白日上街,才得夜里安眠罢。” 皇朝少年心性,最易动容,女流无知,却委实可怜。他情不自禁地张开怀抱,爱惜地拥住了惜枫,道:“莫要自轻,你姿容绝代,纵览六州无人若你之美。能得你相伴,也是本殿之幸。本殿承诺,必不会做出始乱终弃之事。” 柔枕暖衾,佳人在怀,如此良夜,怎好辜负。侍从知趣地退了出去,守在门外免得打扰了公子兴致。皇朝并非急色之人,顾忌惜枫有伤,本不欲今夜便与她做那事,可佳人双眸半闭,献上含朱双唇的模样纯美得近乎圣洁。巫山之女自荐枕席,想是正该他来消受这份襄王的福气。 惜枫信赖地环着皇朝的脖颈,他顺势欺身压下,却在触到床榻的那一刻天旋地转,反被这姑娘骑上了腰间。惜枫看起来有些得意,撒娇似地说,公子习武,勇毅非凡,可奴家习舞,腰腿也少不得几分力气呢。 吃下皇朝给的定心丸,惜枫就像是流浪的猫儿终于寻见了善主,小心翼翼地释放出些许带着讨好的娇蛮。款解罗裙,慢分金莲,欲指轻佻,雨露淅沥,皇朝在这些风尘功夫里意识到她并非初次,可惜枫又连中衣都羞于全数脱下,松敞的衣襟中隐约可见一对玉兔柔软的弧度,垂顺的下摆则掩着下身,教他在紧致而又温暖的极乐中,想象那处是如何的娇艳。 皇朝真心怜惜她,想着以后时日还长,初次便全由着她来。两人十指交缠,惜枫有了他的支撑,身下起伏的动作更加顺遂,时不时细腰扭动媚似春柳,于皇朝就又是一重销魂蚀骨。 少女洁白的颈子微扬,风流的明眸轻阖,妩媚而不矫作地动情吟哦,这是足以让任何英雄折腰的温柔乡。皇朝看在眼里,又想起她先前的哭诉,当他被柔顺的婢女服侍着初通人事时,不知她是在多么凶恶的虎狼身下痛苦地绽放。万般柔情涌上心头,相拥着睡去前,皇朝暗下决心,何日问鼎中原,必许她以贵妃之位,保她一生荣华无忧。 曙光还未照进这间厢房的窗,惜枫——丰息,便睁开了眼。他回头瞧瞧皇朝堪称张牙舞爪的睡相,暗想这小子还真是张扬得表里如一。轻手轻脚地下了床,丰息扶着腰走向外间,他没忘了昨夜太阿的异动,因此并不上手,只是站在桌前细细打量这神剑。 传说中引起晋楚大战,在都城将破之际感应楚王血誓,一剑之威大破晋国不义之师的神兵早已佚失在岁月里,如今天道再度赋予一柄利剑太阿之铭,许是结束乱世的使命真的落在了皇朝身上。丰息想得出神,再发觉身后脚步声时已经晚了,他闪避不及,方一转身便被扼住了咽喉。 “本殿十几年来遭过多少明枪暗箭,若真如你所想的那般贪睡,早已死无葬身之地。”皇朝的面色阴沉得慑人,昨夜佳人在怀霸业在望的愉悦仿佛只是南柯一梦,梦醒了,像一记耳光,让向来傲气的他颜面扫地,“你是谁?谁派你来的?” 丰息抬手就去掰那只扼得他几欲窒息的大手,立刻又被皇朝制住脉门,他毫不反抗,任这等高手摸他的底细,然后坦然地对上皇朝震惊的眼神。 不敢置信之下,皇朝松开了手。丰息知道他在等自己的解释,只是不做理会,直到少年的眼神染上焦急,他才调匀了气息,不紧不慢道:“受人所托不假,只是我也不知他是谁。” 皇朝嗤道:“受了不明不白的托,便不怕不明不白地死?” “这哪由得了我呢?只是我虽不知何人欲取你性命,却大概知道此人为何要你去死。” “此事本殿比你清楚,却不知你有何高见?” 丰息一双狐狸似的钩子眼上下扫了扫皇朝,刻意压低了声音,暧昧道:“禀赋虽好,却成日里挺着剑四处招摇,如何不惹人厌烦呢?” “本殿何……何曾!” 这话说得倒也不算错,可两人才云收雨散不久,身上都还留着彼此的气息,皇朝听来便不可避免地品出了别的意思。他城府虽深,到底年轻,于此道面皮还薄,于是品得面红耳赤,强行转开话头道:“全无内力,又专会媚人,你可是姽婳城的杀手?” 丰息承认得干脆,皇朝反而迟疑了:“传言中姽婳城尽是女子,那你……” “姽婳城选人不在男女,只是为俗世所不容罢了。那里是活人的死地,也是死人的活路。”丰息不想就此多言,只道,“委托这一桩任务的人止留了四个字,‘太阿息鸣’。” 见皇朝沉吟,他继续说:“欲止剑鸣,一可入鞘,二可杀主。太阿虽在鞘中,仍长鸣不已,我的主顾要的显然是你的性命。而我向你和盘托出,自然是不想遂他的心意。” 皇朝面露兴味,笑道:“愿闻其详。” 他自恃武功,没有阻止丰息伸手抓向太阿的动作,而太阿对丰息的接触依然反应剧烈,狂乱的嗡鸣几乎盖过了那清冽的嗓音。 “太阿之所成,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你能得此威道之剑,足见是霸道之材。但神兵之威,动辄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倘若剑主不仁,苍生沦为砥砺。”丰息一剑刺出,堪堪停在皇朝胸前,“好剑如臂指使,发轫于心。” “皇公子,铮鸣不息,惊扰黎民的,是你蠢蠢欲动的心。” “你的雄图霸略,六州王室的野心,百姓并不在乎,只在乎谁能让他们安居乐业,一日三餐,一梦天明。征伐一起民不聊生,皇公子,当慎之又慎。” 心口有些刺痛,皇朝从震撼中回过神来,垂眸看去,原是衣料不堪剑尖锋利,皮肤上溢出一点殷红。太阿饮了剑主心头热血,渐渐宁静下来,晨曦透过窗棂洒上剑身,却没有像从前一样折射出不可一世的锋芒。光华内蕴,威严暗涌,皇朝这才明白,利剑和神兵之间,究竟差在了哪里。 不过,被如此风华绝代的人衬着,哪有不黯然失色的道理呢——丰息淡然一笑,收剑入鞘,稳稳地托向皇朝面前。 “皇公子,剑成了。” 皇朝珍而重之地接过剑来,又一把握住那形如瘦竹的玉腕,恳切道:“昔日本殿得玉无缘指点,方铸此剑,我尊其为一言之师。今日有姑……公子襄助,太阿乃成。公子大才,姽婳城到底不是个好去处,本殿可以发誓,若得公子辅佐,他日登临必许你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荣!” “原来是和公子玉无缘,”功名利禄唾手可得,受邀之人关注的点却偏得可以,“如今天下有三大公子,不出数年,玉和、兰雅、皇傲之外,该再添一个隐公子……” 皇朝正愁不知他姓甚名谁,连忙凝神细听—— 眼前一花,鼻端随即便漾起一股甜香,皇朝立仆于地。彻底失去意识之前,他看到厢房门扉开合,门外侍从亦是不省人事,进来一个身量高挑的冷峻男子。“长安,来把皇公子请回榻上,”只听“惜枫”开怀道:“我当有多难缠,经了再多明枪暗箭,不还是被我……” 再醒来,侍从跪在床边口称惶恐,什么“惜枫”与“长安”都早已不见了影踪。皇朝免了侍从的罚,自己则轻抚着心口那一点小痣似的朱砂色,不无遗憾地笑了起来。 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 只是不在襄王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