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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云翔侧躺在美人榻上,枕了发酸的手臂,看见落入眼前的事物逐渐逐渐变得模糊一片。灰黑的烟雾从烟枪里缓缓升起、然后往四周去漂浮缭绕,把朱红檀黑梨黄惨白都晕成一团。他在这样和光和尘的恍恍迷离里,好像早已感知不到——时间究竟是如何流动下去的。那对他来说没什么意义。 芙蓉膏使他的食欲消减,但性欲更强。平日再没什么更加有趣的消遣,阳光斜进来的午后,他总懒洋洋地窝在那里,一口一口抽着手里的东西,百无聊赖地,等着夜晚的到来,等待方天羽进入他。 …… 北京有不少人。原地的土著、为各种原因来到这里的游客。都说民以食为天呢,即使是这不怎么太平的年代。所以当然该有许多饭店,当然需要请了艺堪此任的厨子来这儿坐镇。 满身肥rou重达三百余斤的一只豚,要拿粗韧的麻绳捆好了,一根在后胯,一根在脖颈。旁边是一大盆冒着白气已烧好的滚水,一把磨得直闪寒光的尖刀。只管一刀刺进咽喉要害去,这个时候决计不能够被它任何残存的抵抗、或任何忽然感发的仁慈所阻止。刀刃便揦开一条笔直的线,像笔墨在宣纸上毫不拖泥带水的一画。 熟练的屠夫应该让畜生凄厉厉嚎叫着来,静悄悄安详而去。一滴血都不曾漏滴在地上,最后全数流进了铜盆,再加上清水与细盐搅和好了,静置上几天,便可以凝固成块块暗红可口的血旺以待享用。 白花花的皮剥开,里面是好生豢养出来的脂膘,肥的绵软、瘦的紧实。冷铁插入粉红的嫩rou,打开的缝隙随着一寸寸锋利的进入,越裂越深,却用尽最后还剩余的一点点体温将他捂热。 在肚子贴近肋骨的地方,那里有最好的脂肪。可以割下整块大约四斤重的板油,进铁锅煮化了,再涂进搪瓷缸里封好。等某一天觉得时令果蔬实在寡淡少油,便舀上一勺置进热锅,于是荤的素的在高温中猛然融为一体。 展云翔在高潮之时,同样只觉灵魂也要受了剧如烈火的烹炸,不论他还有知觉或是已无知觉,情愿或是不愿,直与谁一同化成不能再聚形如初的青烟。 像尖锐的枪声迸开,再像火药爆炸、硝烟弥散,只是在袖口留下一丝辛辣而刺鼻的气味。 方天羽也带他去过靶场。只为着好玩似的,把配枪丢给他叫他随便玩儿。可是展云翔转了头,朝他眨眨眼。只扬了下巴抓着他的手臂开始晃,十分熟练地撒起娇来。软声软气对方天羽说,我不会啊,你这么厉害,教教我嘛。 于是方天羽笑笑,一只手搭着他的腰,一只手捏了他的腕,认真把枪口调向合适的倾角去。落在身上的眼光却早已完整逡巡上几个来回,嘴唇自然地贴上他的耳边。他听到他轻微的、但因这咫尺之遥明显急促起来的呼吸。也许他到现在还是不能习惯枪声。 两根叠着的食指将扳机扣下,他还适时地帮展云翔捂住了耳朵。 可是不大的震动以后,手枪随之啪地一声落在地上,倒下的却不是被射中正心的环靶。 展云翔佝了身子,来不及去捂住嘴里的东西。于是还没有完全消化成糊状的呕吐物从他指缝间流下来。 …… 他或许已经累了,累到连最热闹的胡同也不愿去逛,只是举了一支白玉雕的烟枪,半躺在床上终日似睡似醒。 方天羽其实很有些矛盾。 他当然只愿别人事事全要遵从自己的意思才好。不过呢,等到对上眼前这个人时,他却说不好究竟是喜欢他顺从的样子多些,还是喜欢他发起倔的样子多些。 向展云翔伸出手去。真像一只终于被驯服得已全然放弃了矜贵的猫儿,他就这么乖乖地就把爪子搭在主人手上。皮质手套箍住那只的小rou手轻柔地摩挲着。方天羽细细地挪、一根根数。 一、二、三、四。 小拇指上戴着一枚纤细的银戒指,没有宝石作点缀补充。只有这根手指上蓄了长长一截指甲,它把方天羽的背上弄出最深的几条划痕。 其实方天羽自己却也会给自己画上些蜿蜒狰狞的记号,不过是在手臂上,为着记录他得不到的东西,提醒他过去本应做到的事情。 袖子有好好地遮住伤疤,但这时候又被展云翔一把拽住,借了力从床上支起上半身来。那两只手轻轻划过他的双臂,攀着环上他的肩,抓了他的领子,可是笨得实在可爱,连金属的圆钉扣也不会解开,只捏了衣边想一点一点地拽。 方天羽低下身去,用上难得的耐心去教他,怎么收好爪,怎么收好牙,放弃没什么用的挣扎,用最柔软的地方,叫两个人都好舒服下去。 …… 曾经再怎么庞大骄傲显赫一时的家族,也总有该树倒猢狲散的时候。而树有时是因大限将至自己老去,有时是惨惨厉厉死于非命,天雷地火洪水钢锯,最后燃烧或是腐烂,化作什么别的养料。 他总不能算是始作俑者,顶多只是来奉命行事,不过碰巧遇上更加感兴趣的东西。 方天羽抚着他的后颈,把这段软骨掐在手里。白皙的皮rou包着一颗小巧的喉结,可是上面还拥有不知何时留下的深深浅浅的横痕。他稍稍用力,便听到身下向他尽情呼疼的嘤哼,比起以抱怨来形容,说是渴求好像要更多些。 这和那时的展云翔又很不像。 坐在狭窄的牢房里,只是埋了头把自己抱作一团。昨夜抓着栏杆疯叫了一夜,他的嗓音已经像在瓦檐缝边随风漏下的细沙。方天羽走到他面前,隔着生锈的栏杆,隐约看到一双浮肿起来,可是依旧很是漂亮的眼。它们现在只是静静地望着他,好像在固执于不会得到答案的问题。 方天羽扬扬手叫狱卒开了牢门。 他俯下身去,问他想好没有,到底打算怎么办。 展云翔听到他的声音,抬起头来。 牢房照例是只会留下一扇铁做的窗的,背阴的地方,没什么光能照进来,这里好像只剩不知还会吊延多久的生气。 方天羽原以为把他饿上两天两夜,他也会像那些不能再有明日的牲畜一样,再不会剩下一丁点力气。可是就这么一不留神,手上就被展云翔留下了一口微微发疼的牙印。他轻轻嘶了口气,而后却还好心似的又放了回去,只管让他尽情地去咬。皮带敲上从来不曾遭上这等罪的柔软身骨,已是脏兮兮的象牙白的锦缎,便和底下裹着的模糊的血rou绞成一道道难舍难分。等一鞭一鞭落下,身下被侵入的那处也终于会识趣地随之收缩,讨他欢心又乞他原谅。 窗外的空气是干的。干热、干冷,与窗内的一室潮湿毫无相干。 方天羽指上捏了一截燃着的雪茄。 展云翔本来可不吸烟。他不大好的癖好原来只有赌钱这么一条,可是这新旧两种兴趣的产生以及延续大概是殊途同归。 那么多种膏,真叫人眼花缭乱,一时全看不过来。但怎么做、怎么用的,大抵都是相同的。把不能延续到所期望那么久的美丽截止了,然后静静等待来日方长仔细享用。 天桥上下有许多走商摊贩,这地段从来都是鱼龙混杂,卖的东西更是杂七杂八。 少爷小姐们要赶时髦,早跟上海一样,人人都兴喷点sao包的香水在身上。可那东西到底稀罕呢,就算是有前清格格的面儿,也得老实排了队先去预订了。 方天羽也许还真会有这样的耐心专程走上一趟,带回这精致的物件儿。可是他想了想,想起些也许更适合他的东西。 初夏的茉莉花,等已看够闻够,便摘下去蒂捣碎了,与橄榄油一同蒸烂,融入蜂蜡,做成茉莉香膏。涂到耳后、手背上、各处肌肤上去。艳丽的颜色过甚了,就需要点清纯的来作下伪装的中和,要不实在令人惶恐消受的。方天羽嗅着这种熟悉的清香,去咬连了锁骨一同裸露出来的肩颈,嘴里的味道好像他不曾尝过的、西洋蛋糕上洒在表面的一层白砂糖霜。 脂膏要到哪儿去才能买到,方天羽对那地方也是很熟悉的——毕竟,在那腌臜的宝贵地段儿可一直混到他一十八岁。 挖了一指去涂在展云翔身下,也似娇花温玉般端的细腻柔和。真是奇怪。这种事,不就是正所谓传宗接代天经地义的吗,为什么老天爷偏偏还要给予人们一番这样的苦痛呢。落生会痛、媾合会痛、分娩会痛……死去之前呢,竟也还会痛的。 而人力到底胜天,任何感觉都可以被什么别的所掩饰掉。借了这渐渐化成一剂春水的润滑,旖旎多些旖旎、枯涩少些枯涩。 他的手握住已因药效逐渐发烫的前端,极温柔地爱抚着。那处隐秘变作亮晶晶一片,在他指间不停发颤,稚嫩的青芽慢慢变成外壳已发硬的果,莹澈的汁液就要从尖端渗出来。指上所能触及最深的地方,干涩的触感换作黏滑,好像终于让他在干涸的土地上挖开一处泉眼。 鸦片膏也使雕了花鸟诗文、珊瑚珐琅描金花卉纹的小烟膏盒子盛了,十分的精致绮丽。 抬手掀开盖子,抓上一点烟膏出来。于是卧房里,又袅袅升起烟气,就像寺庙里常需燃起的那种。可是一种是为了诚心忏悔罪孽,一种是坠向无可挽回的深渊。 ……